昨天上午,在吉林敦化境內的哈爾巴嶺深山,中日雙方共同宣佈哈爾巴嶺日本遺留在華化學武器試銷毀作業正式開始。
  哈爾巴嶺是中國境內迄今發現的最大的日遺化武埋藏點,該地埋藏日遺化武約33萬枚。
  二戰後,日遺化武在中國埋下巨大隱患。處理日遺化武,既是解決中日間重大歷史遺留問題的風向標,也是日本對《禁止化學武器公約》的遲來履約。日本本應在2007年4月前銷毀遺棄在華全部化學武器的承諾,延期至今,仍未完成。
  中毒少年
  11月26日晚,敦化,23歲同庚的周桐、於志剛來到“發小”劉浩的家碰頭。
  “你沒以前結實了。”多年不見,周桐把手搭在於志剛身上說。於志剛面露無奈。他身材略胖,戴著一頂遮沒耳根的帽子。他告訴周桐,這兩年哪也沒去,“一直在家養病。”戴帽子就是因為身體虛,“怕風”。
  十年前,2004年夏天的一個中午,他們在敦化馬鹿溝的一條小河裡撿到一枚炮彈。馬鹿溝地處深山,歸蓮花泡林場管。因為祖母、外祖母居住於此,他們常來這裡。
  那場遭遇被稱為“蓮花泡7·23事件”。周桐記得,那天,“發小”劉熾也在場,是他最先發現炮彈的。四人當時在河邊玩耍。淺水清澈見底,一個橢圓形的物體斜著扎進泥里。周桐上前,抱著它慢慢拔出,挪在岸上。炮彈大約七八斤重,斑駁的銹孔里全是泥。
  周桐撿起一根樹枝,捅入彈體。黃色的液體淌了出來。他把樹枝向外一拔,一些液體沾到劉浩小腿,劉浩右手一摸,手指上也沾了些。
  一股刺鼻氣味瀰漫開來。於志剛當時就跑開了,“是一股酸臭味”,他向京華時報記者回憶。周桐抱起炮彈,後來又扛了一會兒,他的右大腿和背上都沾上了黃色液體。不久,他撂下炮彈,將之立在河邊。
  “當時都小,不知道這東西有毒,完全沒意識。”周桐說。他和劉浩在河邊清洗了沾過液體的部位。“當時沒有感覺,到了晚上,沾過液體的地方通紅一片,針刺一樣疼,醒來之後,上面全是水泡,像燙傷的。”
  開始家長沒太在意。後來,兩個孩子的水泡愈加嚴重,有村民懷疑他們中了毒。此事上報到林場,再逐級上報,延邊州及敦化市組織衛生等部門到林場調查。4個孩子均被送醫,於志剛和劉熾並無大礙。
  敦化市醫院燒傷科的醫生診斷分析,劉浩和周桐可能中了芥子氣毒。這個判斷事後被專家確認。
  他們在河裡挖出的是一枚化學武器——芥子彈(或稱芥子氣彈),這些孩子當時不知道芥子氣的惡名——在諸多劇毒氣體中,芥子氣號稱“毒氣之王”,不僅殺傷力大,還將對受害者造成巨大痛苦。
  劉浩和周桐說,他們現在的身體免疫力差,一直在吃藥。
  “從那件事之後,我的免疫力變差,經常感冒。”於志剛懷疑,他手抖的毛病是當年聞到毒氣留下的後遺症。北京宣武醫院的診斷記錄顯示,他的病癥為“骨髓空洞”,“醫生懷疑是接觸過有毒的化學物質”。
  侵華遺毒
  “蓮花泡7·23事件”發生後,中國外交部嚮日本提出嚴正交涉。日本專家隨後確認傷人炮彈為日本遺棄的化學武器。調查人員在蓮花泡附近發現30多枚炮彈,至少26枚被確認為毒氣彈。
  這隻是日遺毒彈的冰山一角。
  二戰時期,日軍在中國多個戰場上大規模使用芥子彈等化學武器。一戰時期,德國最先將芥子氣彈製成的炮彈投入戰場,引得各國效仿。一戰中,芥子氣造成了6800多人死亡,後來,它被世界各國定為非人道主義武器。
  日本學者吉見義明根據檔案資料統計,日本從1931年到1945年共生產毒氣7376噸,裝填毒氣彈(筒)751萬多件。戰敗時,留在日本本土的毒劑有3875噸,其他3500多噸都在中國戰場。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將大量化學武器分散遺留在中國境內。後來發現日遺化武的省、市、自治區達10多個,尤其在日軍準備對蘇作戰的東北地區、戰爭物資集散地南京地區以及中國東南部大城市和交通幹線,數量眾多。
  日軍在敦化遺毒最多。敦化位於吉林省東北部,在日偽時期,既是日本關東軍的軍事重鎮,也是日偽對蘇作戰的重要防線、戰略要地和物資集散地。在偽滿鐵路當過火車司機,現年90歲的陳延生是一名歷史見證者。
  陳延生向京華時報記者
  回憶,“8·15”投降前的一個多月,駐在牡丹江的關東軍第一軍撤到敦化,同時運來大量軍需物資。“每天約4列,每列38節。炮不多,主要運的是炮彈。”
  陳延生說,他當時發現一件怪事。軍列到達敦化後,有中國勞工搬運炮彈,中間的車廂,日本兵也搬炮彈,但與眾不同,“都經過特殊訓練,炮彈輕拿輕放,不是放在地面上,而是下坑埋”。
  這個疑惑日後被揭開。陳延生後來進入縣政府工作,參與日遺廢、毒彈的處理,方知當年日本兵搬運的是毒氣彈。陳延生介紹,經過調查,日軍當年還用汽車將這些毒彈送往敦化的秋梨溝、馬鹿溝等地,有的拋棄在山野,有的被埋在地下。
  對於敦化日遺化武的分佈,吉林省博物院現任副院長趙聆實曾作調查。趙撰文稱,1945年8月19日,蘇軍攻占敦化,日軍運來的這些毒彈因蘇軍推進迅速未派上用場,就這樣大量被留在了敦化。“當時,蘇軍炸毀了一小部分炮彈,因無人管理,其餘的炮彈(含毒彈)散落到敦化10個鄉鎮的田間、沼澤、荒野及灌木林中,形成了現在的北起爾站西溝河,南臨大林水庫,東毗安圖縣亮兵鄉大西村,西至江東鄉萬福村,南北縱長85公里,東西橫向最寬36公里、最窄12公里的廢、毒彈散落地帶及敦化偏北30多公里的額穆鎮及黑石鄉兩處遺留地,總面積達1600平方公里。”
  艱難“剿毒”
  陳延生介紹,從1945年日本投降起,敦化境內不斷有人因接觸四處散落的炮彈、毒氣彈而致傷致死,僅大橋鄉就死傷百餘人。
  當地文件記載,全縣死於毒彈有姓名在冊的就有747人。最早一起是1945年9月,西吉祥村一枚日遺毒彈(航彈)爆炸泄漏,全村30多戶200多人有一半中毒身亡。僅1947年,每個月都有人受日遺毒彈傷害致死,全年共計92人。少的月份死亡1人,最多的8月份死亡24人。
  共和國成立後,敦化於1951年成立了廢毒彈處理委員會(下稱廢委會),負責調查日遺廢、毒彈的散落情況及搜集、處理廢毒彈。調查發現,日軍遺棄的廢、毒彈數量巨大,散落面積廣,特別是化學毒劑彈的數量占相當比重。
  1953年,廢委會由軍方移交敦化地方,直屬吉林省辦公廳。陳延生當時擔任縣政府政務秘書,成為廢委會中的一員。現年84歲的劉立愛,也於1953年介入這項工作,擔任處理廢、毒彈的民兵。
  “當時我們被調到吉林、四平、梅河口,把當地發現的毒彈運到敦化。”劉立愛介紹,敦化境內的,只能向老百姓打聽,“那時候沒有探測器,很多毒彈散落在沼澤地,沉在土裡,藏在草里,封凍之後看不到,春暖一化,大雨沖刷,偶爾會被打草砍柴的老百姓發現”。
  劉立愛稱,他們經過培訓,能區分什麼是炸彈,什麼是毒彈,搬運時戴白線手套,輕拿輕放,但培訓內容簡易,沒有防化服、防毒面具,有時口罩都不戴。“我們把廢、毒彈分為兩類,一類是殺傷彈,另一類是毒彈,也就是化學武器。所有廢、毒彈都集中到大橋站,毒彈露天存放,殺傷彈在附近的銷毀廠集中銷毀。”
  11月28日,京華時報記者回訪如今的大橋站,該站已取消客運,僅供貨運和客運臨時停車,南面三四千米有一座隸屬軍方兵工廠的銷毀廠,四面有鐵絲網和電網。附近村民稱,銷毀廠以前是廢委會的作業場地,當年附近少有人居住,鐵軌邊炮彈成堆,直通銷毀廠。
  陳延生後來擔任廢委會副主任、敦化縣民政局長。據他介紹,到1961年,包括敦化在內,各地能發現的毒彈基本搜集完畢。1963年,廢委會撤銷,縣政府責成人防辦負責此事。此後,化武中毒事件漸少發生,但這並不意味毒彈全部“剿”清。
  半個世紀以來,分佈全國各地、未能及時發現的日遺化武埋下巨大隱患。據中方統計,截至2006年9月,在19個省、市、自治區的100個地點相繼發現日遺化武,且數量巨大。
  1991年,河北藁城市藁城中學改建宿舍樓,從地下挖出52枚彈體鏽蝕的日遺化武,20多人中毒。2000年4月,南京下關區一建築工地發現日遺化武,數量多達17600餘枚,此前一年,同一地區發現6000餘枚毒氣彈。2003年8月4日,黑龍江省齊齊哈爾發生毒劑泄漏事件,造成1死43傷。
  荒嶺埋彈
  到1953年底,集中在敦化縣大橋站的遺留化武已有相當規模。這些化學武器不像一般炸彈、炮彈那樣拆除或引爆便可處理,需要專門的技術設備和專業人員謹慎操作,當時的敦化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暫時性的處理辦法是集中挖坑深埋。劉立愛介紹,當時的選址標準有幾個考慮:三四十年內不被利用從事基本建設;不是河流水源、產礦區;離人煙較遠,3公里內無居民打井飲水;比水平地面低;能通行車輛便於運入炮彈。
  陳延生介紹,經過實地勘查,經廢委會批准,敦化縣哈爾巴嶺被定為毒氣彈埋藏處。哈爾巴嶺南部山區一處高地的西側山坡因距離村莊很遠,山下被沼澤地四麵包圍,成了最終的埋彈地址。
  劉立愛介紹,當年曾計劃將毒氣彈運入內蒙古的沙漠,因無法通車而作罷。距離大橋站大約40公里的哈爾巴嶺雖然很近,但運送起來並不方便。“那時候山不好進,封凍了才能過草甸子(即沼澤地),用爬犁運一趟三四個小時。”
  在哈爾巴嶺的深山裡,民兵們挖出一個10米深的大坑。根據廢損程度不同,毒彈做了不同的包裝:甲種為好彈,外部良好,口螺結合緊密,無漏毒現象;乙種彈體吃土較久,部分破壞,有出毒現象;丙種為危險品,彈體較壞,有毒氣外溢。裝滿毒彈後封頂的坑頂覆土3米左右,坑旁立上石碑,碑上刻著“日遺毒彈埋藏處”。
  “開始都是成箱抬下去的,後來也有毒彈的炮彈皮。”劉立愛稱,第一次埋藏的地點,被命名為一號坑。“後來還挖了坑,但沒有一號坑大,數量也沒那麼多。”
  在敦化的地圖上,大石頭鎮哈爾巴嶺村附近的四排樹、炮彈溝,即為當年埋彈之處。廢委會曾在埋彈的溝口栽下4棵楊樹,以作標記。
  據趙聆實撰文記載,一號坑於1953年挖成,東西走向,坑長25米、寬12.5米、深10米,內裝1954年春運進的從縣內大橋、秋梨溝、馬鹿溝等地收繳的毒彈及從撫順運來的兩火車皮廢、毒彈。裝坑時以箱裝毒彈鋪底,上面散放規格不一的毒彈。裝滿後於1954年4月封頂,蓋土3米。封頂後又於四角各立一塊石碑,以示位置。
  二號坑在一號坑東側下方40米處,1955年挖成,南北走向,坑長20米、寬10米、深8米。1958年坑內毒彈裝滿封頂,覆土3米掩埋。
  三號坑有一、二號坑的一半大小,1965年挖成,內埋1959年至1965年間在敦化各鄉鎮搜集的毒彈。
  劉立愛稱,當年為避免遺漏毒彈傷人,提出過“寧可錯埋10發炮彈,不漏掉1發毒彈”的原則,所以坑中還混有少量標識不清的殺傷彈。
  談判多年
  哈爾巴嶺並非敦化唯一的毒彈埋藏地。在敦化市西北14公里的秋梨溝明川村,也有一個日遺毒彈埋藏坑,該坑長5米,寬4米,深4米,內埋從敦化市北部搜集的廢毒彈3萬餘發。
  趙聆實撰文稱,雖經多年搜集、處理,但因日軍遺棄的毒彈數量大、面積廣,至今仍不能將毒彈全部清理出來。“可以肯定地說,埋藏在哈爾巴嶺廢彈溝的毒彈只是日軍遺棄在敦化的毒彈的一小部分。”
  對於日遺化武,集中深埋並非萬全之策,只有徹底銷毀,才能解除其對人和環境構成的嚴重威脅。
  資料顯示,早在1959年、1960年,中方就分別在黑龍江尚志市和富錦縣,分別銷毀20餘萬發和10萬發日遺化武。
  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中方就嚮日本發出照會,通報中國境內的日遺化武問題,要求日本政府承擔責任,妥善處理。但日方消極應對,甚至公然否認侵華期間遺棄過化學彈劑。此後多年交涉,日方態度並沒有太大變化。
  1997年4月29日,中國、日本等159個國家簽署的《關於禁止發展、生產、儲存和使用化學武器及銷毀此種武器的公約》(即《禁止化學武器公約》)正式生效。1999年,中日雙方簽署《關於銷毀中國境內日本遺棄化學武器的備忘錄》。
  根據《公約》及《備忘錄》約定,日本應在2007年4月前銷毀遺棄在華的全部化學武器。日方雖派人赴中國調查、挖掘回收化學武器,但遲遲未啟動銷毀工作。
  2006年7月,在接到日本申請後,國際禁化組織同意日本將其銷毀時限延長5年至2012年。外交部化武辦時任主任劉毅仁稱,截至當時,“所有已經發現並處理的化學武器沒有一枚被銷毀。”
  這一年,黑龍江《生活報》披露稱,中日兩國將在哈爾巴嶺籌建大型化武銷毀設施。直到昨天正式開始銷毀作業,籌建歷時8年。
  《參考消息》曾轉載2011年9月18日日本《東京新聞》的報道,當時,一棟管理樓已經竣工,距此不遠處便是挖掘和回收炮彈的區域。
  “這裡共有兩個埋藏著炮彈的大坑,一號坑面積約300平方米,二號坑約190平方米。3次試挖調查的結果顯示,炮彈的埋藏深度約為7米。大坑周圍是一些正在建設的設施,乍看之下和普通工地並無二致。前方還有一片施工現場,是安放銷毀炮彈處理設施的用地。處理設施通過爆破和加熱等工藝實現炮彈無害化。”報道稱,核心處理設備在日本製造完畢後運來。
  在哈爾巴嶺銷毀設施建前成,日方已用移動設備進行銷毀作業。
  公開報道顯示,中方協助日方在中國各地進行了200餘次確認調查和挖掘回收及鑒別包裝作業,共安全回收保管日遺化武5萬餘枚(件)。2010年9月和2012年12月,中方協助日方分別在江蘇省南京市和河北省石家莊市啟動了日遺化武移動式銷毀作業,銷毀上述兩地及其周邊地區回收保管的零散日遺化武37000餘枚(件)。
  啟動銷毀
  哈爾巴嶺埋彈處目前為軍事區域。11月29日,記者驅車前往,在距埋彈處十餘里山下的第一道崗哨前止步,不時有吉普車在山路上巡邏。此前,記者聯繫中國軍方、外交部及日方,未能獲准進入。
  日本方面同時拒絕了京華時報記者的採訪要求,沒有透露此項目籌建至今的任何信息。
  曾給哈爾巴嶺銷毀區送建築物資的當地人士介紹,山上建有多棟建築。進山需要軍方臨時發證,一共三道崗,過了第一道崗哨後,還有十多公里蜿蜒的山路。
  11月30日,在哈爾巴嶺,中日兩國政府有關部門負責人共同宣佈哈爾巴嶺日遺化武試銷毀作業正式開始。
  據新華網報道,中方有關部門負責人介紹,哈爾巴嶺是中國境內迄今發現的最大日遺化武埋藏點,中日雙方調查推算該地埋藏日遺化武約33萬枚。
  為早日開始銷毀該地日遺化武,中日雙方就技術方案、風險評估、安全管理、環境監測、後勤保障、應急預案等進行了長時間的研究論證和磋商,並最終達成一致。同時,經多年建設,銷毀設施廠房今年9月建成,銷毀設備安裝10月完成。經運轉調試和模擬彈試銷毀作業,已具備日遺化武實彈銷毀作業條件。中日雙方商定12月1日正式開始試銷毀日遺化武實彈。
  中方負責人表示,處理日遺化武既是解決中日間重大歷史遺留問題,也是履行《禁止化學武器公約》的一項重要工作。根據《禁止化學武器公約》和中日兩國政府有關備忘錄規定,日方負責銷毀日遺化武,併為此提供一切所需資金、技術、專家、設施及其他資源。中方提供協助。
  據日本NHK電視臺上周報道,基地的銷毀主要設施是高溫爐,目標2022年結束這裡的炮彈銷毀作業。
  京華時報記者李顯峰發自敦化  (原標題:延期數年敦化日遺化武銷毀作業終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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